道格李曼拍摄了新作《闹事之徒》,他依然试图拿出曾经的高度娱乐性,全片的内里却让人意想不到地陈腐、老旧,因其过于严肃的调性而冲淡了表面的娱乐气质,也直接影响到了本片作为类型片的完成度。它让道格李曼不再是“电影顽童”,而是垂垂老朽。
作品是盖里奇式犯罪喜剧的美国化,在动作的基础上制造人物主观掌控力与客观发展失控的反差,让他们在自以为拿捏一切、而又步步出乱子的状态中不能淡定,由此带出了命运控制个体、个体对命运的凌驾则只是虚妄的“自大”之主题,动作带来了场面的凌乱,是他们拥有的人生,而自以为是的掌控与愈发激化的失控则是他们逐渐动摇的自视过高。
问题在于,盖里奇的电影往往会在结尾处不给予希望,反而让人物的境况进入极端的尴尬之中,由此彻底地嘲弄他们,将人无法掌控命运的主题做到极致,同时也在“嘲弄人物”的搞笑娱乐性上达到满分。这是盖里奇的贯彻性,也体现在了他的中国传人宁浩的作品中。而其他的一些“相对光明”的作品,如丹尼鲍尔的《猜火车》,会让命运与“生活”连接起来,在过程中让人物想要挣脱现有命运、迎接新的生活,但真正的希望也会只在结尾出现,带来一点朦胧而结果不知的积极意味,最标准的便是麦克格雷格最后对开头旁白之“期望未来生活”的自白重复,他带着钱去到了新的城市,似乎有了打破“努力---失败--重回旧日”循环的开端,但此前每一次的戒毒都是失败的,而这一次的新生活也开启于双重的“犯罪”,是与同伴们的抢劫,更是背地里吃独食的“背叛”。这贯彻了他的罪犯与吸毒者形象,也维持住了影片的整体调性,而生活与命运的光明则似有若无。
相比起来,道格李曼的《闹事之徒》就显得呆板、“正面”得多,也自然地“无趣”起来。马特达蒙和凯西阿弗莱克组成了标准的“盖里奇式笨贼”,他们与另一个笨贼一起接受了抢劫市长的犯罪任务,事无巨细地规划了一切流程,意味着对命运和生活的“掌控”,却在开始的时候就不断出错。这一点也逐渐向上做阶层扩展,是每个人物的共性,黑老大想要暗算二人,结果却没算到市长的落马,市长以为掌控了选举,却同样没想到自己的落马。
每个人都是宏观命运与生活之中的被动者,这其实符合此类作品的标准模式,让一切都陷入了“自以为掌控、面对失败而道心破碎”的搞笑氛围之中。这也是动作场面的设计思路,两个主角往往会在每段动作戏的开头似乎拿捏成功,特别是多段的追车戏,强烈意味着“对人生方向的掌握”,却又会迅速被偶然切入的突发事件所撞击、打破,让他们陷入警方的抓捕圈子。
但是,其他作品会完全聚焦于“犯罪”,而“生活”只是笼统的概念,直观呈现的内容更多围绕着“犯罪事件”本身而展开,道格李曼却格外直接地反复点明着“日常生活”的存在感。在影片开头,他就让两个主角分别处在了各自的日常性麻烦之中,一个在看心理医师,一个则在自己的酒吧里与合伙人无法和谐相处。心理问题乃至于“疾病”的存在,延伸到二人各自表白出来的家庭问题,“死去的弟弟”与“无法会面的儿子”,让影片的犯罪喜剧感被冲淡,变成了反向的心灵疗愈向,去关注现实生活里挣扎求生的普通人。二者在类型化方向上完全冲突。
如果让后者变成概念,而情节内容则围绕前者进行构建,在导演相对高明的处理中做结合,那么尚算合理,但道格李曼却似乎没有这样的能力,“动作”与“生活疗愈”的部分各自独立,又因为各自体量---且整个作品的资源看上去就不足---的分流而效果不佳。动作戏数量不少,但每一段的发展设计、持续时间都明显不够,只是在单调的“开枪---走火---被偶然击中”、“追车---自以为摆脱---被斜刺里杀出的车辆撞击”。而“生活”的部分则更为乏味,作品给出了极大段的心灵对谈文戏,接在每一次失败的“犯罪动作场面”后面,先是二人计划失败之后“进入酒吧合伙人的别墅”,随后是摆脱黑老大杀手、再被警察追捕下的“进入心理医生诊所”,甚至在场景上直白地点出了“犯罪---日常生活”的切换。而其文戏内容也非常无聊,只是苍白地交代各自生活中的问题,以及心理医生对二人的谈话治疗,由于缺乏对生活更细致的呈现内容而生硬无比。
凯西阿弗莱克的《海边的曼彻斯特》是一部纯粹的心灵疗愈、面对生活的作品,虽然调性悲观,但其呈现中对“人物悲剧生活”步步深入,让观众彻底感受到了他的悲观之由来,共情是这类影片最重要的东西。但道格李曼的电影却与之有着调性的完全反向,细化的始终是犯罪喜剧内容,因此板起脸孔的“生活部分”也就缺乏共情,只显得格外无趣,甚至有点矫情,并冲淡了动作喜剧部分的“嘲讽”搞笑感。
道格李曼也知道这个冲突的存在,努力地试图借助对话,让两个主角之间、与心理医师/黑警/市长助理等人的谈话都变得搞笑与毒舌,这也是他在《史密斯夫妇》中做到过的事情,用嘲讽一切乃至于自身生活处境的言谈去“搞笑”地应对夫妻生活中“互相不再坦诚、真挚情感支撑力淡化”后陷入隐瞒与疲惫的七年之痒。但相比夫妻生活,本片的人物真的陷入了“心理疾病”程度的生活困境,无疑更为严肃、极致,也很难匹配上真正轻松诙谐的对话内容,每一次的心境都会迅速落入更“正经”的“低沉”之中。
更进一步地说,道格李曼甚至试图对“生活”再做现实具体化处理,对接美国当代社会。影片发生在种族问题最严重的波士顿,在片中更是直白地让市长对亚裔竞争者表示歧视,并在公交车上引入了对市长游行示威的黑人。而心理医师也同样是亚裔,对美国社会的法制怀有信心,却在现市长手下的黑警面前被打破,自己自愿去当人质而得以解决“合法救男主角”的身份问题,但这一切在现警方的面前完全无足轻重,对方甚至不如所料地派出谈判代表,而是一步到位的“暴力开枪”。
由此一来,“生活困境”也指向了民族问题尖锐的当代美国,同时也势必让它变得更加“无法真正轻松”,且严重影响了最终的结局。它变成了一种“政治正确”的东西,因此不能落到“犯罪性”的贯彻之上,无论《猜火车》还是《两杆老烟枪》的落点都不合适,而是必须“正确”地强调官方引领下、社会更明确的积极未来,甚至完全聚焦个体的《海边的曼彻斯特》也不足为参考,因为“个人”可以悲观,“影响个人的社会”却不能,否则就是“不正确”,是对少数群体在美国处境命运的“否定”。
道格李曼努力地将主题性的表达放置在动作戏与轻松氛围之中。在心理医师出场之前,所有人的好坏都完全来自于不可知的偶然,也被高低起伏地拿捏着:两个主角规划好了抢劫,却偶然地中枪,随后他们在别墅中喘息,放了煤气来应付黑老大的杀手,最终真地爆炸却出乎意料,让自己与黑老大的相对处境有所扭转。而随着心理医师的出场,作品带来了一定的好转,她坐到了追车戏中的主角车辆上,用不断的“心理咨询”应付着外面完全偶发的追逐情况,被外面不停打断的处境带来了反差的幽默感,也弱化了心理医师作为亚裔而对当下社会的信心,同时也让他们首次迎来了“命运”的正面诱导,突然杀入的车辆阻碍了警察,而不同地方的警察彼此打架,则是对当下社会之混乱的强调。
随后,心理医师在酒吧中受制于黑警,信任他而走出来,却发现外面并非谈判人员而是武装警察,这再次点出了“亚裔的现实”,对应着此前主角信任合伙人、合伙人却与黑警一起诱出他们的现实,同时也由“亚裔”带来了“命运转向的未来”,两个主角在里面再次引发了煤气爆炸,这一次却是“主动为之”。
最后则是高潮段落,即开启“命运的不可掌控之下坠”的抢劫的再现。二人再次规划一切,再次试图抢市长,也再次陷入了危机,更是由特警的火力升级而更加极致,但心理医师却是新的“鲶鱼”,这一次更是对黑警有所预知,更自主地故作“配合离开”,实际上已经与主角规划好了脱身方案。
问题是,当处理最终落点时,道格李曼终究没法让“犯罪”贯穿到底,因为这是之于美国当代社会的一种“不正确”。在高潮的处理中,他让心理医师参与了犯罪计划,而男主角则拿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份钱,更与市长助理达成了合作,并非后者口中借助法律条文而彼此配合---与心理医师此前对法律的信任与合作相对应---的“合法脱身”,而是将保险箱推下楼、引发混乱之后的 完全犯罪行为”,在商量计划的时候更是努力地搞笑毒舌化,给出了对此前“正经心理咨询谈话”引出“合法感”的反向打破。
然而,作品毕竟不能让他们真得达成犯罪。二人先处在了看上去 已成定局”的开车逃离之中,掌握了自己的犯罪命运,随后再次被黑警撞击,由后者代表的“当下黑暗官方”所击败。值得注意的是,消极的结局并非不可行,反而是盖里奇一贯给出的“命运终究无常,人终究被动”的最佳呈现形式。但在本片的处理中,它其实强调的是“人为”与“官方”,是“政府掌控的黑暗当下”对“个人命运与生活”的人为掌控,这才带来了后者的困境。黑警作为市长的邪恶执行者,在片中反复说着“要咖啡”,以此“掌控”放大到其面对的的各种大局面(对黑老大,对男主角,对最后抢劫的高潮段落)的掌控,而他也最终代表 当下政府”掌控了主角,带来特警的重火力,并亲自用装甲车撞到了几乎掌握行车轨迹、奔向蒙特利尔之未来的主角。
“命运的偶发”彻底让位给了“人为的掌控”,而“命运”本身的地位也弱于了“官方主导社会”,是道格李曼最终对主题根本调性的大转变。这也势必让影片变得更加“严肃、无趣”。他用黑警的抓捕将主角带入了“官方”的笼罩,将“命运”具体成了“官方主导的当代社会”,这其实是对“官方扭转”的必要铺垫。亚裔市长宣誓就职,虽然非常紧张,却最终在镜头前展露了笑容,而他也赦免了两个主角,让他们在正义警察的带领下重获自由,第一次真正驾驶着各自的交通工具,“掌控”了人生的积极方向。被套上头套的场面是对此前黑警抓捕的“被动性”对比,同样“被动”于官方的力量,却不再是消极,而是被导向了乐观的方向,是被官方赋予的“自主掌控”。而同为亚裔的心理医师也与凯西阿弗莱克获得了爱情,是自身“正常心理治疗”对对方心灵抚慰效果的达成。
这一切在概念上都没有问题,但无疑让本片的最终段落完全丢掉了作为出发点的“动作与搞笑”,不再是犯罪为底的黑色喜剧,不再有任何的轻松娱乐性,从主题调性上就非常“正确”地无聊,更是由于与犯罪喜剧类型元素的始终冲突、相互掣肘,而缺失了自身的完成度,毫不扎实,更接近于犯罪喜剧的“强行主旋律化”,像是我国犯罪电影为了过审的不得已为之。
问题是,我国的客观掣肘因素确实存在,但于道格李曼而言,他并不是非得涉及这一主题,如果只是单纯地做一部聚焦个人的娱乐犯罪商业片,就像他此前的诸多创作一样,那么就不必要“维持正确性”,现在完全是一种“自缚手脚”,因为沾上了正确性的内容,所以必须“正确”。
此前的他绝非“肤浅”,而是在娱乐性基础上的恰当表达,除了上述的《史密斯夫妇》,像《明日边缘》里用“开荒副本”模式去积累失败经验,呈现“时间穿越”的经典科幻内容,并完成“宿命挣脱”的表达。但比起这些作品,“当代社会与现实议题”显然是他不擅长的内容,自己可能缺乏了解,也不知道如何用电影形式做“类型化基础”之上的合适呈现。
对他来说,本片的调性无疑过于沉重严肃了。这看上去是他的个人决定,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,他自己已经丢失了曾经的娱乐心态,对现实生活是如此,对电影的态度也不再“开心就好”,而是想要对所谓的思考、深度、口碑做出一定的努力。但是,这并非他的所长,反而磨灭了他最优势的“创作心态”与“娱乐天赋”,让他并非真的具有社会思考与艺术深度,只是单纯地陷入了无趣、呆板、故作严肃之中,甚至因为“强行思想性”而显得“中年油腻”起来,明明达不到那个程度,却要强行伪装。
作为电影人,道格李曼丢失了创作的灵性,而他作为“人”丢失的,或许是更为本质的“纯粹”。